我是誰? 許多人想告訴我。但他們所說的我,最多就是一部分。
我甚麼都有,我甚麼也不是。
我從美國來,但我不是那兒的公民;我受美式社會科學的訓練,但我越來越清楚這種學科與方法的盲點。我在台灣度過生命最初的二十四年,我人生到目前為止的四分之三,但我越來越感覺無法明瞭與認同島內社會的情形。漂離太遠了,也許吧。孩提與青年時代所受國民黨右派的民族主義教育使我與中國有親密的感覺,中文的教育環境也使我在今天的中國社會裡不顯隔閡。但我不是中國大陸的人;不只政治上我不屬於北京的社會主義政權,在待人接物,穿衣吃飯,空間運用上,我都是明明白白的化外人。
我,格格不入。
中國,台灣,西方,這三種元素我都有,當他們在我言行中表現出來的時候,見到我的人總會有種一下子說不出的迷惑: 這人到底從哪來? 當他們無法標明我的來歷與群屬關係,他們也就不知如何"處理"我。對他們,我既熟悉又陌生。我與美國人探討學術問題時幾乎沒有溝通上的問題,不只因為我對他們的語言可以掌握,更因我懂得也大多接受西方的邏輯與原則。但我的口音與習慣不斷地提醒彼此,我不屬於他們。我們可以討論學問,我們不會同去喝酒,不會兩家一同遊玩。
我打電話給中國教授,想要拜訪他們的時候,我必須說明自己的來歷,從台灣去美國,很單純的學術人,沒有政治企圖,沒有政黨屬性。面對面說話時,我的訪談對象在頭幾分鐘幾乎都會不經意地,在剎那間流露出困惑的眼神,儘管在幾分之一秒後基於專業的要求,他們必須回復鎮定。我們一開始的對話常是這樣的: 你說你是從美國來? 作甚麼研究? 法律? 法律改革? 你,你不是說你是搞國關的嗎? 怎麼這會兒搞國內政法制度啦?
或者是,你的漢語說得這樣好,你從哪裡來的啊? 香港還是新加坡? 你華裔嗎? 啊,台灣哪,喔,好吧。
他們想界定我,然後才能知道如何應對我。然而大部份的時候,我無法被他們界定或被簡化為標籤,無法被那些已經很成熟的分類法給輕易歸類。因而,每次的訪談,每次在中國與每個個人或是單位接觸,對他們而言都是個很新的經驗,而我,則是次次都要證明自己的可親近性,可接觸性。每次的接觸與訪談,我都要證明自己,自己的存在,自己的信念,自己的研究--用ㄧ種對方能接受的方式。訪談的魅力在此,訪談的挑戰也源於此。在只有一次接觸的互動中要建立互信,博奕論的專家們早已經告訴我們有多難了。這種感覺,就好像每早晨醒來,都是我在中國過生活作研究的第一天,因為我昨天的經驗不能累積,今天要面對的人,還是像已過每一天接觸的人一樣,要問一樣的問題,有一樣的困惑。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中國社會如此重視人際關係,人情關係的原因吧。
我並不為此感到驕傲,但這就是我。因之,我每日的疲累,不只因為工作,還更加在於要次次說明自己的身分,證明自己的無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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